这篇文章本来想叫“怎样读老舍?”
写下这个题目之后便想到,一定有人会问,难道阅读老舍,还需要特殊的方法吗?如果写“怎样读鲁迅?”“怎样读屈原?”“怎样读莎士比亚?”似乎都不会引发比较普遍的质疑。而到了老舍,似乎人人都可以随便读进去。据北大语言学家统计,号称老舍代表作的《骆驼祥子》90%以上的内容,仅用了不到1000个汉字,小学生完全可以读懂。这大概可以媲美白居易的诗读给老妪去听,虽然“居大不易”,但是读起来应该没什么不易的吧。于是又想到结束不久的 2025年高考,全国一套语文卷中阅读题和作文题都涉及老舍《鼓书艺人》中的方宝庆“心里直翻腾,开不了口”的沉默时刻,该题引发了全国语文教师大面积的老舍阅读热。
本人以为,这道题恰是理解这位“人民艺术家”的精神密码——在欲言又止的喉头震颤里,蜷曲着底层生命的尊严阵痛与文化表达的深重困境。
而本人在北京大学出版社付梓《舍不掉的予:老舍与中国现代文化》一书时,并未料到巧遇高考
题目。我只是顺便发出一个警醒:“文学不是作家作品的代数和,不是作者信息的简单相加。”于是我就修改了文章标题,打算配合书中的讲课体,以比较清晰的结构,为广大文学爱好者进入老舍导航一把,同时也算是对老舍诸多作品的一个略显多余的推介吧。
其实我的意思是说,越像老舍这样“平易近人”的作家,就越可能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深层的文化意蕴。老舍在英美居住研读的时间,共有 8 年多,是中国著名作家中最久的,可是我们没有听他随便炫过一句英文,绝不是钱锺书《围城》中讽刺的说话夹带外文,好比炫耀盛宴后牙缝里的肉屑。难道老舍就是一位普通的“平民作家”吗?为什么京派海派对老舍都有点客客气气,敬而远之呢?我们必须钻透文本表层,把握老舍平民美学的四重维度,才可能真正听懂那沉默之下的惊雷。
平民视角的深度体察:
进入底层生存逻辑
提到中国现当代文学,本人20世纪 80 年代在学生宿舍发明的六巨头说法:“鲁郭茅巴老曹”,早就不胫而走,现已多维普及。而老舍是“鲁郭茅巴老曹”中唯一真正来自底层的作家。倘若缺了老舍,虽然左翼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都曾掀起过惊涛骇浪,但大浪过后,没有真正的老百姓成为大作家,毕竟很煞风景。鲁迅儿时因为调皮而灵活,得了一个外号“胡羊尾巴”。
而老舍生于狗年年底,是名副其实带有贬义的“小狗尾巴”。他父亲作为满族底层士兵战死于庚子之役,母亲靠洗衣维持子女生计,棒
子面咸菜是家常便饭。鲁迅虽然号称“家道中落”,毕竟家中还有好些值钱的东西可以拿去典当,后来还能到大城市去读书直至出国留学。所以鲁迅写到底层人民,是一种佛祖境界的伟大的悲悯。而老舍由于浸入骨髓的长年的贫困记忆,“我昔生忧患,愁长记忆新”,使他笔下的市井生命超越了符号化的苦难,直接呈现出鲁迅所强调的“人生的真面目”:骆驼祥子“像树一样沉默而骄傲地活着”的倔强,程疯子用快板唱出辛酸的幽默,无不展现出老舍对尊严的敏感——当他师范毕业就任方家胡同小学校长,回家便说:“妈,以后你别再给别人洗衣服了。”本人早年有一篇文章《屈辱与尊严》,就指出老舍凭借这种底蕴,在好多不经意的地方,展现着什么叫“真的文学”。
老舍写穷人“谁都有缺点,但谁都挺可怜”,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慈悲态度。他既赞美企图依靠奋斗改变命运的祥子,也在多部作品中批判那些好逸恶劳的混混。即使后来过上了体面的知识阶层生活,成了唯一的“人民艺术家”,老舍在复杂的道德光谱中,也始终锚定了劳动尊严的价值坐标。与此相映,在老舍的作品中,颇有一些疑似相声和小品的段落。
所以,阅读老舍需要抛却精英俯视,要能够蹲进北平大杂院的门槛:看《龙须沟》里王大妈在臭水沟旁晾晒打补丁的衣裳,听《茶馆》里茶客们用《左传》式的机锋议论时局。这些细节不是猎奇的风俗画,而是底层人民生存智慧的活体标本。在拙著所获各种赞誉中,当代文学专家韩毓海教授赐评的两句:“以饮食男女事,讲天下兴亡理,循循善诱。”于我心有戚戚焉。
北京叙事的双重解码:
市井烟火中的贵族精神
老舍笔下的北京,是平民烟火与贵族气象的奇妙合金。本人很早就撰文指出:“北京文学的平民气背后有贵族气”,它表现为对精神生活的执着迷恋:《想北平》中“处处有空儿”的闲适格局,暗合中国山水画留白意境与儒释道的宽容精神;《茶馆》里王利发掌柜面对时代变局的从容周旋,承袭了士大夫“穷讲究”的体面哲学。这种“仓廪不实也要知礼节”的气质,在《正红旗下》的大姐身上不幸化为了悲剧——她以贤妻良媳标准压抑自我,最终在夫家与娘家的夹缝中油尽灯枯。北京文化在表面的轻松嘻哈中,暗蕴着无须言说或不屑言说的悲悯式的温情。
解读老舍的北京,需要透视双重编码:表层是炸酱面、兔儿爷、胡同吆喝的民俗符号,内里是“坐在破板凳上咂摸二锅头滋味”的生命美学。《四世同堂》中不识字的韵梅操持破败家庭的坚韧,恰是儒家中和之道在平民女性身上的活态传承。
生存美学的辩证把握:
在苦难中淬炼生命韧性
具有幽默风格的作家很多,但被公认为幽默大师的寥寥无几。老舍的幽默跟鲁迅一样,绝非廉价笑料,而是熔炉旁的老腔,深渊里的歌吟。从《大明湖之春》“它既不大,又不明,也不湖”的自我解嘲,到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用荒诞笔法揭露社会痼疾,他始终在泪光中点染笑意。这种苦中作乐的生存智慧,在抗战书写的维度迸发出了崇高的力量:前文提到的《鼓书艺人》中方宝庆在甲板上“傻里傻气站着发愣”,头顶积满煤灰却心系战火中的孤儿;而现实中的老舍在武汉遭轰炸时坚持“炸不死就写稿子”,将离开视为耻辱。可能没有人会把老舍与英雄连在一起,老舍自己也没这么联想过,但老舍却用他的作品写出了伟人的那句话:“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?是群众。”是方宝庆、韵梅、瑞宣、常四爷这些普普通通的群众,撑住了这个民族的艰难时世。
老舍不属于五四作家,他闯入文学界带有一点偶然性,他也不是思想家类型的作家。老舍接触过多种宗教,多种文化思想,我提炼他的信仰核心为“信生活”——剥离基督教的仪式、佛教的慈善、儒家的礼节后,归向“过好日子”的朴素哲学。阅读老舍,应当去感受这份在战火与贫困中守护生命温度的勇毅,恰如《四世同堂》里祁家小院飘出的窝头和炸酱面的香气,那是文明废墟中滋养的坚毅希望。
跨文化视角的参照阅读:
多重信仰的精神拼图
老舍的创作是多元文明的熔铸。我将其信仰图谱喻为“拼贴画”:从缸瓦市教堂的英文夜校到正式受洗,基督教的博爱成为他抗敌协会工作的精神资源;宗月大师的佛心济世浸润了《大地龙蛇》的慈悲;穆斯林邻居的“勇敢洁净”在《正红旗下》化作人物的性格底色。这种跨文化视野在《二马》中具象为李子荣的宣言:“爱情的底下,还藏着互助,体谅,责任”,在遍地爱情鸡汤的时代,能够直斥爱情至上论的虚浮,除了冷冷的鲁迅,也只有暖暖的老舍了。阅读老舍,需要仔细对照文本中的诸多文明印记:看《月牙儿》中沦为妓女的母女如何在“肚子饿是最大真理”的绝境中,以儒家的耻辱感坚守最后尊严;品《猫城记》借科幻讽喻对国民性的剖析,如何杂糅萨满教的泛灵思想与现代批判。
说到写女性,老舍一方面说他“跟女人不相投,怕写女人”,但一写起来就与众不同。他笔下的虎妞、韵梅、大姐、大赤包、小福子,还有《月牙儿》中的母女,个个都熠熠闪光,可入史传。老舍的女性观,在百年中国文学中矫矫不群,映照着中国现代女性的复杂命运和男性心底对女性的憧憧祟影。
最后,要通过老舍去体会文学灵光的永恒照耀。“鲁郭茅巴老曹”都是文学大师,但我们对其他几位大师的解读,或多或少偏离了文学。而老舍这样一位歪打正着走上文坛的大师,他从未想过文学可以具有改造社会的惊天动地之功,也没有努力打造过纯文学的艺术宫殿,而恰恰正是老舍,反而守住了纯粹的文学核心。
老舍的笔端始终跃动着“对生命本身的敬爱”。本人将拙著命名为“舍不掉的予”,不仅仅是对“舒舍予”三字进行的一个文字游戏,而是对老舍“舍予”精神的深刻呼应——那给予世人的精神滋养,说句官话:早已深植民族血脉,挥之不去。
读老舍,当以心贴心的姿态走进鼓书艺人“开不了口”的沉默,触摸艾青的嘶哑鸟鸣中的家国血泪,最终在穆旦“带血的拥抱”里,见证一个民族从匍匐到挺立的精神史诗。他的文字如长明灯盏,辉映了平民史诗的壮阔,更烛照了每个生命不可褫夺的尊严。